裂弦之聲

Chapter 7.

  漫長的沉默，使病房隨著天色沒入了寂靜，彼此的呼吸聲被放大了好幾倍，紊亂逐漸追上沉穩，奏成相同的頻率，青峰沒有再發聲，黃瀨也不再自顧自作莫名其妙的辯解，自兩人認識以來，似乎未曾如此安靜地相處過。黃瀨這一刻忽然感覺很輕鬆，先前胡思亂想的一切都成了雲淡風輕，開始無法理解，那些無意義的思考為何能這麼久壓著自己喘不過氣；此刻，很想知道那張黑面上頭是什麼表情，他俯下身，用眼角的餘光斜望青峰的臉，兩人的鼻息近在咫尺，金色的髮絲輕輕擦過皮膚，對方像是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整個身子往後一縮，寫滿驚詫的臉搭上不協調的動作顯得異常滑稽，像是一隻缺了四隻腳的螃蟹失去重心仰面往後栽，黃瀨先是一陣錯愕，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沒事幹麻突然看過來啊?」青峰坐起來，穩了穩重心，一邊的眉毛向下一皺，語氣帶著半點責備半點腦火又摻了些不知所以。

「那你又幹麻避著我？」青峰方才把臉偏離他視線的理由，他想知道。

「誰...誰叫我一進來你就像見了鬼一樣，我的臉是有多恐怖啊?」

「……」如此簡單的原因，即使單純如青峰，他也不信。

  黃瀨已經住院兩個多禮拜了，在這期間有無數不同的腳步相繼踏入這間病房，海常的隊友、誠凜的對手、模特公司的工作人員和經濟人、一堆認不出面孔的女孩子，當然，也包括了帝光的那一群怪咖，唯獨青峰一直遲遲沒有現身。原本黃瀨就怕在這種狀況下見他，所以當他看到桃井隻身一人來到醫院，為青峰找各種理由解釋他短期間無法來探望自己的原因時，著實鬆了一口氣，至於為何這麼緊張，他想了很久也說不上原因。

「黃瀨，」發現黃瀨臉色一沉，青峰不再說笑，嚴肅地喚了一聲。
「這給你。」是一張燒錄的DVD，上面用黑色鉛字筆寫著日期和海常v.s誠凜的字樣，娟秀的女性字跡，大概出自於桃井。黃瀨沒想到青峰會以這種形式鉤起他的傷心事，一下不知道如何反應，也忘了難過，久久才回過神，作勢要推開青峰拿著DVD的手。「抱歉，我現在不想...」不等黃瀨講完，青峰馬上打斷他的話「自己看看，黃瀨涼太打得有多精彩。」

  黃瀨立刻抬頭看向青峰，兩眼瞪得老大，迎向他的是一雙堅定的炯炯雙瞳，散發出來的精光讓他感覺心中有把火在燒。第一次，露骨而坦白的讚美，他曾經無數次渴望過的，來自青峰的認可。初中時不管自己進步了多少，突破了怎麼樣艱難的檻兒，青峰也往往只是擺出一副「這算的了什麼？用得著開心成這樣？」的表情敷衍他，即便青峰這麼待他是因為幼稚的面子問題或中二生無聊的自尊，黃瀨仍舊牢牢地將那個下巴朝上、用兩隻鼻孔對著他的表情刻在心裡，好像在不時提醒著他，自己和青峰的距離有多遠、差距有多大，然後暗暗在心底許願，總有一天，會讓青峰輸得徹徹底底，體無完膚到永遠擺不出那種表情，打從心底肯定自己。現在，他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讚許，然而，背景卻不是籃球場，而是這張令人無力的病床。

   「與小黑子的比賽啊…」青峰走後，黃瀨陷入了短暫的呆滯，他看出青峰交出磁片之後好像欲言又止，卻又把話吞了回去，他知道青峰向來口拙，今天這場探病來得太突然又太平靜，可能自己的情緒讓對方覺得還不是談話的時機，他大可把青峰留下來，用激憤的語氣控訴他小看了自己的EQ，一個自己說；但其實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某種長久封印在心底的東西已經開始發酵，阻止也阻止不了，另一個自己悄悄警告。也許他真的需要靜一靜，或著好好哭一場，畢竟最近的生活雖在病房，卻一點兒也不像休養，想哭，真的想哭，可能打出生以來從沒這麼想哭過，然而，心頭酸酸的，心底苦苦的，眼眶卻澀澀的，淚水，在尚未流出前，就已乾了。

Chapter 6.

  「小青峰！？」該來的還是來了。比賽一結束，黃瀨就被海常的前輩們逼著入了當地最好的醫院，檢查報告很快就出來了，由不得他再說一句自己沒事兒，輸了比賽，還把自己弄了個半廢，對於這種窩囊的結果，黃瀨卻似乎比誰都要看得開，一個個帶著憂悽面容進到這間病房的海常學長，出去時都換了一張臉，眉頭微皺嘴角帶笑，一半可惜一半無奈，但心情總不再那般沉重。

  本來就是看上去很陽光的一個人，嘴角稍微上揚就是一抹燦爛的笑顏，亮晃晃的像一朵太陽花，這樣的爽朗常能自然地為黃瀨推掉大部份潛在的尷尬，把他不願外現的情緒藏在蓊鬱枝葉的陰影底下，將滿臉笑容襯得愈發耀眼奪目；這種光是虛的，卻能最完善地營造出一個四季如春的溫室，縱容心底那個自己隔著一層霧面玻璃看世界，不受風吹雨淋。然而，總是有過於炙熱的紫外線，能輕易地捅破這層防護膜。

「小青峰...那個，謝謝你來看我...我...我又輸給小黑子了呢…果然很弱吧我，輸了比賽還把自己搞成這樣狼狽來著...
 「黃…
「結果到最後也沒能贏得了小青峰，明明已經...
 「黃瀨...
「但我沒關係的、真的、反正日常生活沒問題，模特的工作也不影響，沒關係的，沒關係...真的沒關係的……」

「......」

「所以求你了…別…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

  黃瀨從沒想過自己能夠如此不知所措，這一天他等了很久，他以為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然而那些在腦中演練過無數遍自我解嘲的話語，全在見到對方的一剎那崩毀於無形。最後他幾乎是用咆哮的叫出來，沙啞的嗓音中帶點哽咽的鼻音，他知道有什麼東西斷了，一直將兩人緊緊繫在一起的某種東西，他唯一抓得住的東西，唯一連的住他倆的東西。

「別…別再過來了!」黃瀨低著頭，濃密的劉海凌亂地散在前額，掩蓋了因恐懼而撐得老大的雙眼，左右眼皮都在微微抽搐，努力把即將從眼角泛出的酸澀推回去，兩手緊緊扒著床單，一點一點向後扯，像一隻受驚嚇的貓，弓著背，對著眼前的未知瑟瑟顫抖。

「……」青峰沒有回應，只是微微頓了一下，又朝病床走進。

「小青峰…求你了…別過來…」不敢抬頭，但能感受到青峰的氣息漸漸逼近，被目光直視的壓迫感更增添了黃瀨的恐懼，方才青峰進門時，她一眼就瞥見青峰黯淡的眼神，那不是憤怒，也不是擔心，那麼那股違和感是什麼?

難道是同情?還是……失望?

青峰的氣息更近了，還差五步...三步...一步...

黃瀨感覺到身旁的被褥往下一沉，溫暖的大手輕輕地壓上頭頂，燦金色的髮絲像通了電，熱能通過縷縷細絲接上冒著冷汗的身體，通往四肢，融化了即將凝固的血液。青峰像安慰自家狗狗那樣在黃瀨頭上來回搓了兩下，又循著頭髮生長的方向順了一幾回。

「腳，還疼嗎？」低沉的嗓音，很平靜，但又隱隱透著一股溫柔，帶點磁性。黃瀨抬起頭，看到的是青峰微偏的側臉，似乎注意到黃瀨的視線，又往左偏了幾度，稜角分明的顎線被頭部的動作牽引，拉成完美的弧形，似乎兩邊各有一隻手穩穩地提著線頭，一動不動地掛在那裡。黃瀨看不見青峰的臉，自然分不清對方現下是什麼心情、什麼眼神，卻莫名地反而有股安全感，突然想就這麼待著，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必揣摩，只是靜靜地感受青峰手中傳來的熱度，以及一波波緩慢的、沉穩的、從心臟那兒傳送過來的熱流。

天色微陰，夕陽穿過綿綿雲層灑了下來，窗外的天空被雲彩炫染成一幅模糊的潑墨畫，暖色顏料通過半掩的窗簾游了進來，把整間病房濺成了鵝黃色，甚至連青峰的臉都膚上一層薄薄的奶油，微妙地鮮明了起來。

Chapter 5.

  病房坐落於醫院走廊的末端，昏暗的燈光下房門虛掩著，病房名牌隱沒在墨色的陰影中，上頭卻是空的，是時間，偷走了他熟悉的那四個字。青峰將右手拂上冰冷的門把，用指節間粗糙的厚繭摩挲著光滑的紋路，食指與中指微抬，約成四十五度角，輕觸兩下，下旋，將門轉開。自那之後，這樣的儀式幾乎已經浸入骨髓，融他自我的一部份。

  這裡是他和黃瀨最後訣別的地方，下午五點零七分五十七秒，同一時間，他用同樣的方式像那天一樣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乾淨整齊的病床，純白色的被褥上夕陽灑下落日餘光，潑了一床溫暖的淡黃，和那人一樣的顏料。和煦的光線中，青峰的眼神柔和了起來。曾經，孤獨削尖了他的線條；而今，寂寞抹去了他的稜角。記憶體將黃瀨的回眸一笑存檔，以便眼角膜隨時浮現美麗的幻象。

  這麼幾坪大的空間，有他們長達兩個月的回憶，自從黃瀨住院之後，青峰毫無保留的用全力面對每場球賽，五十七卷錄像帶中，每片都有不同的招式，即使是中後段學校的練習賽，青峰也用最高乘的技巧迎戰，無定型球風的變化率垂直上升，彷彿每個站在眼前的對手都是自己，能在籃球出手的瞬間，讀出下一秒傾斜的角度。

  球場上的暴君更加暴戾，更加所向披靡，桐皇的戰績輝煌得令人感到可怕，只是，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為何那以直覺為經、球感為緯的球風，會朝著如此炫麗的姿態走去。

  青峰的練習量又回到中學時期的那種自虐似的強度，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沒有人為此感到欣慰。桃井開始時不時地拉青峰到天臺翹掉訓練，今吉一臉陰沉地警告他不准再灌壞更多籃筐，若鬆不再對著他咆哮，總是下意識避開眼神接觸，黑子近乎絕望，因為他再也沒能讓青峰笑著打球。

  那天比賽結束後，青峰的目光從計分板上抽離，黃瀨是輸給了曾經敗過自己的組合，他在場上的表現無可挑剔，這麼想的同時，青峰訝異於如此淡然的自己，曾幾何時，比賽在他心中已有了勝利層次之上的意義。最近太多的變化擾動了他的人生，以往篤信不移的價值觀起了從未有過的波瀾，黑子搭上火神肩膀的動作，讓他的思緒飄回某一場中學時候的比賽，他和他笑得燦爛，金色的髮絲摩挲著他的脖頸，兩人的熱度融在一起，青啊黃啊的都沒了顏色。

  他想向黃瀨投以一個贊同的微笑，告訴他，你的努力我有看到，我承認你了，承認你和你的球隊，承認你為海常的付出，承認你傳給他們的每一顆球。然而，當他注意到黃瀨那一下沒人發現的顫抖，一陣惡寒從腳底直篡入腦，那個部位，那種程度的傷，賽場上的過勞......青峰不敢再想。

  黃瀨在逞強，綠間對火神說的是實話，海常對秀德的下一戰真的不用比了。意識到這一事實的瞬間，青峰感覺腦中某處涼到谷底，像被一把剛開刃的刀劃過，清晰的思緒中透著恐懼。無法組織任何語言去詮釋他此刻的情緒，憤怒、懊悔、悲傷抑或其他，他只感覺有一團火從心底向上湧，在腦子裡胡亂篡騰，整顆頭快炸裂似的炙熱。

  「該死!」看著黃瀨忍著痛在黑子面前有一搭沒一搭的故作輕鬆，青峰只覺無比煩躁，死死盯著黃瀨的目光無法移開，彷彿這是他最後一次能如此直視那抹賽場上的光芒。直到現在，他都不認為自己甩出的那一拳有任何不妥，即使走進海常休息室時，是完全不知所以然的失控狀態。

Chapter 4.

  「黑子你在黃瀨入部前聽說過這麼一號人物嗎？」

  唐突的提問，除了公事以外，綠間君一般不會像這樣隨隨便便和他搭話的。原本剛進入一軍時，從那半透明鏡片後充滿敵意的的眼神就能知道此人性格特異，而在對方詢問自己星座後毫不掩飾皺得幾乎要連在一起的眉便讓黑子確信，這人是他極端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Chapter  3.

 「我說...現在這是什麼情況？」綠間眼角抽動，面對眼前莫名其妙的組合無語。

  黑子一如往常平靜地含著香草奶昔的吸管，但身旁的紅毛端著的卻不是漢堡山，而是一組古色古香的棋盤，錯綜複雜的中式紋路在美式的M記餐廳中異常顯眼，綠間用餘光掃了一圈，只見無數隻狐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兒瞧。

Chapter 2.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

（---小青峰小青峰小青峰...）

Chapter 1.

黃瀨不打籃球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說起來沒什麼特別的理由，籃球本來就不是因為喜歡才開始打的；回想起來，罪魁禍首果然是那個黑大個兒失手的那一球，砸昏了自己的腦袋吧? 對現在的黃瀨來說，帝光的兩年、海常的一年離他似乎已經非常遙遠，像是一抹轉瞬間便消失了蹤影的紅霞，蜻蜓點水似地拂過青澀年華，在恰到好處的地方帶上了輝煌，讓記憶永恆地停留在拋物線的最高點。他的籃球生涯沒有那麼公式化，沒有盛極而衰、物極必反，沒有江郎才盡背後的指指點點，短暫而燦爛，劇情的奔馳快得令人無所適從，就算是死前刻意放慢的回憶跑馬燈，也無法踩出超過五分鐘的劇情吧?

「黃瀨君，你在失神呢。」一如既往平靜而毫無波瀾的聲線。

黃瀨不只一次這麼覺得，現在這充盈著書香的圖書館遠遠比汗水瀰漫的體育館要適合黑子的多，從半開的窗戶外掠過簾幔灌進來的微風、毫無起伏的深沉雙眼、原子筆在書頁上切割的悉窣聲，猶如一個無聲的亞空間，只裝得進用視線交談的生命。

「在想什麼呢? 這一題黃瀨君還沒算完吧?」黑子用原子筆筆尖輕點著黃瀨面前的題本，漫不經心地提醒。

「磅！」後腦一下沉沉的重擊，整個頭蓋骨隨著異物反彈的作用力微幅震動，眼前「刷」的一下空白一片，霓虹燈原本就不多亮的微熹在視野中扭打成一團，攪動著氳黃的色調，將五彩的世界調成灰階。

晃動的視線驟然下移，眼角餘光停留在散落一地的參考書上，便利店單薄的塑膠袋虛掩著，最外層露出的一角已被雨水浸溼。黃瀨下意識的伸手去拾，沒想到重心一轉移將近一米九的身體就向前傾去；使盡全力站穩，黃瀨愣了約莫兩秒鐘，接著就發現眼前的參考書被逐漸染紅，不是那種聖誕紅的鮮紅色，而是帶了點淤濁的赭紅；一陣灼熱感襲來，黃瀨感覺到岩漿似的液體如眼淚般劃過臉龐，紅的、澀的、腥的，血液如潰堤般汩汩流出，腦後是涼的，一頭金髮早已溼了；一陣暈眩，黃瀨終於失重，就這麼往前栽了下去，閉眼前，他感覺到有個黑影在面前蹲了下來，咧嘴笑得燦爛。

睜開眼是一片空曠浩渺的天，黃瀨無重力地飄浮著，他看到天邊一抹七彩的雲霞，在陽光的照耀下恣意散放斑斕的光芒，伸出手，挑了兩抹顏色放在身上，青、黃，天空與陽光。

「才不是這樣的呢。」

自嘲地笑著，他輕壓雙掌讓一色的兩點光融聚在一起，然後擺出天女散花的動作，在四周比了一圈，翠綠色的強光在眼前鋪開，沉澱為一望無際的綿綿青草，黃來放下沉重的雙腿，隔著鞋底感受土壤的心跳。

黃瀨涼太 ver.

那隻手朝他伸出來的一瞬間，黃瀨簡直要瀕臨崩潰，他不想抬頭，不想看到青峰現在臉上的表情，更不想讓他看到被懦弱爬滿整張臉的自己。他曾想過要給青峰一個燦爛的微笑，一如在炎炎艷陽下曬傷的那種耀眼，如果自己贏了的話。然而，淚水卻墜落得如此理所當然，伴隨著毫無憐憫的、一吋吋撕毀內臟似的疼痛。

並不是第一次輸球，輸給黑子的時候他就下定決心，這是唯一一次縱容自己的軟弱，第一次意識到輸球無可避免，但至少未來的日子裡在球場上不能帶著淚，這是他篤信的尊重，對自己最喜歡的籃球的尊重，對那個從未敗過的王者的尊重。

暖意的陪伴

  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伸出顫抖的手向前欲抓住些什麼，緊咬著的雙唇傳來一陣鐵鏽味，混雜著潰堤的淚水，濺了我一身狼狽；回憶在朦朧的視線中如投影片一般閃逝而過，世界彷彿靜止般消了音，他的腳步聲在街道喧鬧聲中顯得無限清晰而突兀；五彩斑斕的霓虹燈在我面前糊成了異樣的扭曲，似乎在嘲笑著我的愚蠢與無謂；皎潔的月色下，冬夜的嚴寒，冰封了我凍碎的心。

  原以為今晚必定無法入眠，紅腫的雙眼卻給予我睡眠所需的疲憊；翻騰過後的冷靜化為一種淡然，腦中的播映器時轉時停，哀傷隨著身體的熱度逐漸褪去，我進入了完全沉寂的冬眠，將意識在這毫無暖流的軀殼裡熄滅。